2023年,綿陽試驗基地職工走過國旗墻。中國航發渦輪院供圖-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邱晨輝
在科幻小說《三體》中,人類艦隊掌握了宇宙“空間流動”的奧秘,實現了光速的“曲率驅動”,拯救了人類……現實世界中,大氣狀態同樣變幻莫測,當飛機以高速刺破蒼穹,其“心臟”——航空發動機能否在萬米高空、極寒極熱中持續迸發可靠動力?這關乎戰機能否制勝空天,也關乎乘客能否平安抵達。
現實畢竟不是科幻,飛上藍天之前,需要在地面把風險降到最低。而打開這扇風險管控之門的唯一鑰匙,正是航空發動機高空模擬試車臺(以下簡稱“高空臺”)。
2025年6月,四川綿陽,中國航發渦輪院航空發動機試驗基地。
踏入這座亞洲規模最大的高空臺集群時,發動機正被吊裝入銀白色的高空試驗艙,數萬條傳感器線路如神經網絡般連接著中央控制室。屏幕上,氣流參數以毫秒級速度跳動。85后青年工程師、中國航發渦輪院整機試驗研究部主試驗員侯鑫正緊盯著曲線,指尖懸停在緊急制動按鈕上方。
“這里就是‘地面上的天空’。”侯鑫正說,高空臺能在地面“制造”出空中飛行的真實條件,是航空發動機研制不可或缺的“空中實驗室”,是名副其實的大國重器。而操控這些“高空氣流”的人,可謂馭風者。
中央控制室的屏幕上,發動機噴出的烈焰與艙壁上的儀表燈光交相輝映。這光影之中,仿佛又浮現出1965年龍門山脈深處松花嶺上的篝火,那是高空臺第一代建設者們點燃的希望之火。
2025年,是我國第一座高空臺建設60周年。記者日前走進這座被譽為“亞洲第一臺”的神秘設施,探尋那些馭風者們——從篳路藍縷的開拓者,到地震廢墟上的重建者,再到今天守護“中國心”躍動的年輕一代。
風穴拓荒
四川江油,龍門山脈深處的松花嶺,一片高低錯落的大型試驗設備屹立如初。
這里是我國第一座高空臺的誕生之地。
中國航發渦輪院職工鄧小勇是在這里長大的,父母皆是航空戰線的建設者。于他而言,高空臺的重要性可謂耳濡目染:“研制先進航空發動機必不可少的大型試驗設施”“航空發動機在高空臺試驗艙中會經受各種考驗,驗證性能、完善設計”……
早在“一五”期間,高空臺建設就被寫入我國航空工業發展規劃。后因國際風云變幻,高空臺建設幾經波折、被迫中止。而從20世紀40年代中期開始,歐美航空強國斥巨資加快建成了20余座高空臺、50多個高空艙。
1964年,我國作出開展三線建設的重大戰略決策,并決定把高空臺作為國家重點工程,在我國西南戰略腹地選址建設。
次年春天,一個由18人組成的工作團隊帶著一紙介紹信離京入川,組建航空噴氣發動機研究所(現中國航發渦輪院)。
這里是“蜀道難”之地,卻承載著“上青天”的使命——建設中國第一座高空臺。
這群人中大多是年輕人,他們是最早一批“馭風少年”。中國航發渦輪院專職總師劉志友常聽老人們講,在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年輕人用最原始的工具,開始了這項艱巨的工程。他們常扛著零件過江,肩膀上磨出的繭子比扳手還硬;生活上喝的是平通河的水、住的是茅草房、吃的是地瓜藤。這里群峰環抱、地勢險峻,卻成為建設者眼中“天然的屏障與理想的試驗場”。
高空臺建設是一項系統工程,主體包括連續氣源、進氣系統、高空試驗艙、冷卻系統、排氣系統、試車工藝系統、電氣控制系統、數據采集系統等15個組成部分,占地100多萬平方米,擁有大型非標試驗研究設備數十套。
在當時物質條件極度匱乏和技術嚴密封鎖的環境下,在經濟不發達、交通落后且毫無現代工業基礎的大山中,建設這樣一個世界級的大型試驗設施,其難度可想而知。
劉志友告訴記者,老一輩航發人穿山打洞、架橋壘臺,踏上了“邊建設、邊研究”的創業之路。白天,成噸重的設備、器材憑借人抬肩扛,蹚過湍急的河水,運上陡峭的山坡;夜里,建設工地篝火熊熊,勞動大軍干得熱火朝天。
20世紀70年代初,當得知中國人正在自主建設高空臺,幾位外國專家輕蔑地說:“你們中國沒有能力搞高空臺,再過20年,我們送你們一座,供教學用。”
當時研制一線的年輕人聽到這樣的聲音立志要爭口氣,并把新中國第一座高空臺稱為“爭氣臺”。他們用手搖計算機、三角板一點點“繪制”出高空臺的雛形;夏天酷熱、冬季濕寒的加工廠房里,他們換人不換工,風里來雨里去,把一個個不可能變成現實。
這里有個年輕人,就是后來鼎鼎大名的中國工程院院士劉大響。1970年來綿陽時,他才33歲,此后在這里度過了人生中最富活力的30年,也見證了我國規模最大航空發動機試驗研究基地的騰飛。
他在擔任整機試驗室主任時遭遇緩建期,留下一句名言:“如果搞不出高空臺,我就永遠不離開山溝,死在松花嶺,埋在觀霧山!”他帶領大家組建“設備安裝收尾隊”,完成20套大型設備工藝調試,硬是把緩建期變成了學習期、研究期。
從1965年開工建設到1995年首臺建成,全國近百家單位聯合攻關,上萬名研制人員艱苦努力,歷經30年拼搏堅守、攻堅克難,僅用了不到國外同行十分之一的建設經費,終于叩開“藍天之門”,不僅探索出一整套航空發動機高空模擬試驗技術,更使我國一躍成為全球第五個、亞洲第一個擁有連續氣源高空臺的國家。
很快,高空臺就被評為“1995年全國十大科技成就”,次年更是獲得“國家科技進步獎特等獎”。截至“十五”末期,高空臺為“昆侖”“太行”“玉龍”等我國多型先進航空發動機研制作出重要支撐。
數字馭風
2008年5月12日,汶川發生特大地震,緊鄰震中的高空臺嚴重損毀,科研生產被迫中斷。
面對斷壁殘垣,我國決定在異地重建高空臺。曾經,一批年輕人帶著一腔熱血走進大山;數十年后,又一批年輕人帶著新的使命走出大山。
2010年,隨著奠基儀式上第一鏟土落下,由航空發動機試驗基地、產業發展基地、科研辦公區等組成的綿陽航空城建設全面鋪開。在160多萬平方米的土地上,井然有序地規劃了多座滿足不同型號研制需求的高空臺和相關配套試驗設備。
高空模擬試驗現場,四五米長、數噸重的發動機上下臺,調用的設備工具多達30種,連接的測試線路有上百條,位置間隙要求精準到0.01毫米,時間控制要求精準到秒……海量的測量數據、龐大的存儲計算以及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資源調度如何統籌?
在高空臺的重建中,一群80后、90后科技人員開發了“數字化作業系統”。他們用代碼重建“爭氣臺”,實現了30種工具的智能調度和100條線路連接的優化。這與20世紀70年代人工搬運零件的場景形成了鮮明對比。
“發動機停車!”
2021年,隨著主試驗員的一聲令下,松花嶺試驗基地的歷史使命順利完成。
“觀霧山下起風雷,平通河畔盡朝暉……”這一天的深夜,松花嶺試驗基地高空臺操作間里傳出了從未有過的誦讀聲。這場誦讀是高空臺人對松花嶺試驗基地的告白,也是最后的告別。
中國航發渦輪院整機試驗研究部副部長劉冬根告訴記者,回想松花嶺試驗基地,再看綿陽試驗基地,高空臺就像浴血的鳳凰,已經從地震中涅槃重生。
進入新時代,高空臺迎來了一批更加年輕的“馭風少年”。中國航發渦輪院整機試驗研究部工藝室副主任夾福年正是其中的代表。作為一名90后工程師,夾福年和團隊一起在AES100發動機的高空模擬試驗中取得了重大突破。
2024年1月,AES100發動機在四川綿陽成功完成了高空臺燃油結冰適航符合性試驗。這是國內發動機首次開展燃油結冰適航試驗。團隊研制開發了燃油配水裝置以及制冷裝置,攻克了燃油結冰模擬和驗證關鍵技術,最終實現了燃油結冰適航試驗一次成功。
“祖國終將選擇那些忠誠于祖國的人,祖國終將記住那些奉獻于祖國的人。”藍天之下,綿陽航空發動機試驗基地紅旗墻上的誓言格外矚目,見證了這個大型試驗設施的涅槃重生。
傾聽風語
重生的高空臺,見證了新時代中國航空發動機事業的快速發展,托舉起一顆顆強勁的“中國心”翱翔藍天。
在高空臺的展廳里,一張老照片格外引人注目:1965年,一群年輕人在松花嶺的工地上點燃篝火,他們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的笑容和對未來的憧憬。而在展廳的另一頭,一群年輕的工程師正在電腦前緊張地工作,屏幕上閃爍著復雜的數據流。
這兩張照片,跨越了60年的時光,卻訴說著同樣的故事——一代代年輕人用青春和智慧,追逐著中國航空動力的夢想。
剛進入高空臺試驗團隊的時候,侯鑫正對于這份工作的想象更多停留在“大國重器”的宏大敘述里,但真正走進試驗艙的那一刻,他才切身感受到,每一個細節都不允許出現差錯,一旦有問題后果將不堪設想。
他至今記得第一次擔任主試驗員時,緊盯著屏幕上跳動的參數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哪個參數突然出現報警飄紅,手心里全是汗。
當時負責試驗的專項總師說:別緊張,所有數據都正常,如果出現緊急情況,按既定的應急操作步驟執行,但要保持敬畏,這些參數就是高空臺試驗的產品,只要數據真實有效,就是對型號的最大貢獻。
“那一刻我明白了,所謂‘工匠精神’,就是在數據洪流中保持敏感,在毫厘之間守住底線。”侯鑫正說。
高空臺試驗的特殊性在于,它既是科技創新的前沿陣地,也是體力與毅力的雙重考驗。
單次試驗可能長達十幾個小時甚至通宵達旦,在夜深人靜之時,所有參試人員不僅要保持強大的定力,還要時刻關注發動機運行參數的變化情況。以高低溫起動試驗為例,需將發動機在極端環境中“浸透”,然后必須連續多次起動才算成功。
“當發動機終于點火成功,呼出的白霧與尾噴流交融的瞬間,那種震撼難以用語言形容。”侯鑫正說。
從1965年的自然山風,到2025年的數字風流,高空臺見證了中國航空動力從無到有、由弱到強的偉大歷程。而在這背后,是一代代“馭風少年”們的青春奉獻。
時間向前,高空臺的重要性愈加凸顯。在海灣戰爭中,號稱“不可擊落的神機”F-15的發動機,正是經過長時間的高空模擬試驗后才橫空出世,蘇-27飛機使用的發動機也經過這一研制過程。
在侯鑫正看來,這份工作帶來的不僅是技術成長,更有對生命的深層理解。辦公室走廊的墻壁上掛著歷屆勞動模范和優秀青年的照片,那些定格在青春面龐上的笑容,訴說著幾代高空臺人的接力傳承。
盛夏的試驗臺熱浪翻滾,青年項目副總師樊巍的安全帽下汗水涔涔。他常常白天記錄上千組數據,夜晚查閱中外文獻。當尾焰在屏幕上劃出優美曲線時,他笑道:“航空發動機研制沒有終點,我們永遠在攀登。”裝配廠房常常徹夜通明,陳立文所在的青年團隊用30小時完成發動機分解,張亞隆核對52份報告時連“半根發絲細的痕跡”也不放過……
在這片見證了無數青春熱血的土地上,新的“馭風少年”正在崛起。他們將繼承前輩的精神,繼續與風為伴。
2024年中國航展上,當解說詞提到“歷經上千小時高空臺試驗驗證”時,鏡頭恰好掃過了幾位兩鬢斑白的專家,他們入職時還是青蔥少年,如今已滿頭華發。
“這種跨越時空的共鳴,讓我體會到‘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的意義。”侯鑫正說。
對這些馭風者而言,每次試驗都是與航空發動機的深度對話,在數據與烈焰交織的征途上,守護每一次托舉戰鷹翱翔的澎湃動力。
(原載2025年7月7日《中國青年報》)
編輯:譚鵬